当前，在全球产业链重构和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环境下，推动中国工业体系实现结构性跃迁，摆脱旧有路径依赖，已成为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核心议题。而推动新型工业化进程的关键因素就在于能否培育出以创新为核心的新增长动力，这背后离不开金融体系的支持。在此背景下，中国人民银行等多部门于近期联合印发了《关于金融支持新型工业化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旨在对我国新型工业化发展提供全方位金融支持，通过系统性培育追求长期价值的耐心资本，从根本上改变驱动产业发展的金融激励机制，从而打破导致低水平重复建设与不良竞争的内卷困局，最终迈向以创新为核心驱动力的高质量发展新轨道。
新型工业化进程中耐心资本的缺失与金融使命
在全球经济格局深刻演变、新一轮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方兴未艾的背景下，中国正站在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迈进的关键历史节点。当前，国际环境日趋复杂，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面临重构，外部压力与不确定性显著增加，保障国家产业安全与供应链韧性的紧迫性前所未有。从产业层面来看，我国同时面临高端产业回流与中低端产业外迁的双重挤压，加之核心技术领域“卡脖子”难题仍然存在，产业升级的需求迫在眉睫。
与此同时，国内经济发展在进入新常态的背景下，同时面临着从要素驱动向创新驱动转变的挑战。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以来，无论是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还是制造业工业企业利润都出现了一定下滑，其中2024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实现利润总额74310.5亿元，比2023年下降3.3%；制造业实现利润总额55141.1亿元，比2023年下降3.9%（见图1、图2）。这表明尽管制造业规模庞大，但利润空间受限的现实压力仍然存在。
更重要的是，部分产业领域存在的低水平重复建设和“内卷式”竞争，不仅消耗了大量资源，也制约了产业向价值链中高端攀升的步伐。企业在低水平、同质化的轨道上进行过度竞争，如价格战、模式抄袭、轻研发重营销等。这种竞争在消耗存量资源的基础上，几乎不产生新的价值，长期来看，企业被压低利润，使其无力投入长期研发；进一步扼杀创新动力，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不利于产业高级化目标的实现。
上述内卷现象的出现，根源在于我国耐心资本的结构性缺位。在以间接融资为主导的金融体系中，作为主力的银行信贷天然具有风险厌恶、重视抵押和期限约束的特点。这种资本属性决定了它更偏好有形资产扩张和可预测的现金流，而非高不确定性的长期研发投入。因此，企业即便获得信贷，也往往走上重生产、轻研发的道路，陷入规模和成本的同质化竞争。与此同时，本应更具风险偏好的股权资本，在国内不确定的环境下也表现出显著的短视化倾向。例如，投资机构普遍采用签订对赌协议方式，将短期盈利或限期上市作为刚性目标，这迫使许多创新企业不得不牺牲长期的技术沉淀，去追逐短期的市场表现。企业为了迎合这种短视化资本，只能选择能快速产生回报的“内卷式”竞争策略。而这种策略所导致的产业普遍低利润、高同质化的局面，反过来又进一步强化了金融机构的避险情绪，使其更不敢进行长周期的创新投资。因此，耐心资本的缺乏与产业内卷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一个相互强化、螺旋上升的循环。
金融支持我国新型工业化发展的底层逻辑
当前我国产业升级过程中面临的内卷与耐心资本缺乏之间的顽固闭环，仅靠市场内生的力量已难以自行挣脱。这一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依靠原有的金融支持路径已经无法实现最终目标，必须通过“扶”“控”结合的方式，形成一套标本兼治的“组合拳”，精准地作用于问题的两端，一方面系统性地培育和引导耐心资本，解决源头活水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明确抑制低效内卷行为，净化产业竞争的土壤。
（一）拓宽资金来源与优化考核机制，构建耐心资本培育体系。耐心资本是指专注于长期投资、能够承受较高风险和短期波动的资本形态。与追求短期套利、快进快出的投机性资本不同，耐心资本的核心特征在于其投资目标并非短期股价波动带来的收益，而是企业长期成长和价值创造所带来的丰厚回报。这种资本通常投资于初创企业、基础设施项目或那些长周期、具有颠覆性技术创新属性的项目。在我国推动新型工业化的背景下，耐心资本的重要性愈发凸显。许多关键核心技术，如高端芯片、航空发动机、精密仪器等，其研发周期动辄数年甚至十几年，且失败风险高，传统银行贷款和短期投资根本无法满足其资金需求。我国要发展自己的硬科技，必须依靠耐心资本的支撑，才能让企业、科研人员更加关注能够带来长期技术研发，为产业高级化提供更多可能。
要培育和壮大耐心资本，首要任务是拓宽资金来源。从政策层面来看，此次发布的《意见》，核心即通过两条路径拓宽耐心资本来源，旨在打破对传统银行信贷融资方式过度依赖的局面。其一，大力拓展直接融资渠道。《意见》中明确指出，“鼓励各类金融机构立足职能定位，利用合适的金融产品和工具，服务产业基础再造工程和重大技术装备攻关工程。对突破关键核心技术的科技企业，适用上市融资、并购重组、债券发行‘绿色通道’”，这反映了决策部门希望通过降低特定企业获取直接融资资金的门槛以拓宽资金来源；其二，要求“全面推行创新积分制，规范发展知识产权质押贷款等业务”，旨在通过推广知识产权质押等创新模式，深刻改造银行体系，将企业的无形创新资产转化为可融资的信用。这一策略通过引流直接融资和动员长线资本的方式，共同构建了一个方式多元、功能互补的长期资本供给生态，确保新型工业化能够获得充足且耐心的金融支持。
其次，还需要优化和完善考核机制。传统的金融机构和投资机构往往以年度或季度为周期进行绩效考核，更加重视短期业绩和排名，这与耐心资本所秉持的长期主义理念背道而驰。在这种考核压力下，微观主体往往倾向于选择那些能够在短期内更容易产生回报的项目，回避那些具有长期价值但短期表现不佳的投资。为改变这种状况，《意见》强调，要“推进投资端改革，完善投资机构长周期考核，推动政府投资基金、国有企业基金、保险公司等长线资金在风险可控的前提下，重点围绕未来制造、未来信息、未来材料、未来能源、未来空间和未来健康等方向，加快布局未来产业”。这意味着，长线资金被赋予了超越短期财务回报的战略使命，其角色将从单纯的财务投资者，转变为服务于国家创新战略的产业培育者和战略投资人。这就需要配套推出更为长远的评价体系，考核周期需延伸至3至5年甚至更长，且重点关注其投资组合是否在关键技术领域取得了突破、是否培育出了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链主企业或专精特新企业以及是否有效提升了产业链供应链的安全性和现代化水平。这种考核机制的根本性变革，不仅能够为这些长线资金松绑，使其敢于承受创新早期存在的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其将发挥产业升级资金支持的压舱石作用。这正是从制度层面确保资本的“耐心”能够真正持续下去的关键所在。
（二）重视差异服务与区域协同，抑制产业低效内卷行为。内卷与竞争最大的差异在于，内卷更加突出表现为在一个低水平上进行重复建设与生产，从而引发严重的中低端产品产能过剩。当一个行业出现高利润时，大量资本和企业便会一拥而上，盲目投资，导致产能在短时间内远超市场需求。这种过度竞争不仅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资源，也导致了企业利润的大幅下滑，甚至陷入亏损的境地。
要想有效抑制内卷，首先要坚持分类施策、有扶有控。所谓“有扶”，就是要将金融资源精准地投向那些代表未来发展方向、具有核心竞争力的领域和企业。具体来看，要引导银行优化授信政策，加快传统制造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发展，鼓励金融机构为传统制造业升级提供全方位的金融支持。所谓“有控”，则是要严格限制对产能过剩、技术落后、不符合绿色发展要求项目的资金支持，从源头上遏制低水平的无序竞争与扩张。通过扶与控的有机结合，金融资源得以从低效领域流向高效领域，从而优化产业结构，推动整个产业体系向价值链中高端迈进。
其次，要推动差异化金融服务。实现这一目标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构建适应新型工业化发展要求的授信评价模型，针对细分行业和企业成长阶段特点制定差异化授信政策和准入标准。这就要求金融机构不能仅关注企业的财务报表和抵押物，更要重视其技术创新能力、市场前景、管理团队和品牌价值等软实力。此外，金融资源对产业链协同发展这一问题也需重点关注，要鼓励企业立足自身资源禀赋和专业优势，积极参与产业链自主可控建设，聚焦产业链上下游开展“补链”“延链”型投资，形成差异化的核心竞争力，最终优化行业竞争格局。
再次，支持产业合理布局，促进区域协调发展。内卷式竞争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区域间的同质化发展。要想破解这一难题，必须要通过引导金融机构的资源配置行为，促进高端产业向中西部和东北地区转移。金融支持不能仅聚焦于东部沿海等发达地区，更要引导资本流向那些具有比较优势和发展潜力的中西部和东北地区，支持这些地区发展特色产业集群，形成与东部地区优势互补、协同发展的产业格局。不仅如此，在拓展海外市场方面，还应当尽快落地推进贸易结算、资金管理、投融资等一系列跨境金融服务的便利化举措，帮助企业拓展国际市场，在全球范围内优化资源配置，从而跳出国内市场的“内卷”旋涡，提升国际竞争力。
金融支持新型工业化的生态重塑路径与目标实现机制
金融支持新型工业化发展，并非简单的“1+1=2”的过程，而是要在系统性思维框架下，重塑金融与产业之间的关系。必须以扶持耐心资本和控制产业内卷为两大核心目标，打破过去资源错配和低效竞争的恶性循环。然而，这一系列深刻的金融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本身并非终点。在《意见》发布的背景下，如何将相关政策有效落地、将产业竞争从存量博弈转向增量创造，从微观、中观与宏观层面共同推动中国从“制造大国”稳步迈向“创造强国”，是下一步需要关注的重点问题。
（一）重构金融机构治理与风控逻辑，打通政策落地“最后一公里”。金融支持新型工业化发展过程中，如何才能真正跑完“最后一公里”，关键在于金融机构如何规范、有效地按指导完成对实体经济的资金支持任务。具体来看，核心在于改革金融机构内部的考核机制，将评价体系从强调短期的利润排名和规模增长，转向以3至5年为周期的长周期评价，重点考察对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支持力度、制造业中长期贷款的占比，以及服务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成效。与之相匹配，机构的风控逻辑也必须从传统的以实物资产抵押为主的观念与模式中解放出来。加快构建能够精准评估技术前景、知识产权价值和团队创新能力的新型信用评价指标体系，真正将创新积分、数据信用等软信息转化为金融机构投放资金支持的重要依据。这一过程，既需要金融机构大力培养和引进同时具备产业、金融、数字技术等多维度能力的复合型人才，更需要建立健全尽职免责和容错纠错机制，为一线从业人员在支持高风险创新项目时提供必要的制度保障，让他们在审慎尽职的前提下，提升放贷的积极性。
（二）搭建跨部门政策协同网络，破解信息不对称难题。要让决策部门、执行部门和市场参与者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同频共振，首先必须彻底打破部门间的“数据孤岛”，有效发挥国家产融合作平台和全国一体化融资信用服务平台网络的核心枢纽作用。可充分利用已建立的创新积分、专精特新等制度，建立一个更精确、更通用的企业白名单制度，推送给金融管理部门和一线金融机构，解决金融机构面对前沿科技时“看不懂、不敢投”的信息不对称难题。在此基础上，构建地方政府深度参与、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政策协同生态。地方政府应积极设立融资担保基金和风险补偿资金池，为本地金融机构支持新型工业化的相关业务与行为建立防火墙。通过这种信息共享与风险共担相结合机制，才能更加高效地将中央的宏观政策意图，转化为地方层面的具体行动，形成推动新型工业化发展的强大合力。
（三）完善创新保障与风险出清制度，营造长周期创新发展环境。一是要构建对创新成果的全链条法律保护体系。这不仅要求在法律上完善知识产权的确权和维权机制，更要着力激活知识产权评估、交易、质押等市场化运用环节。其目的在于将无形资产通过新技术手段有效转化为高度认可的抵押资产，为整个创新活动提供坚实的法律保障。二是要建立高效有序的市场化风险出清机制。对金融机构而言，要简化和疏通不良资产的处置流程，鼓励通过资产证券化等市场工具加快核销，防止风险长期淤积致使信贷收缩，为资本的试错行为提供安全网。三是进一步打造具备稳定长周期特征的正向激励政策体系。各级政府的产业与金融政策必须保持连续性和稳定性，避免因短期市场波动而频繁调整，从而为企业的长期研发提供清晰可靠的政策环境。
（作者单位：天津财经大学金融学院、中国滨海金融协同创新中心、威海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天津分行风险管理部）
主要参考文献：
①沈坤荣,尚清艺,赵倩.耐心资本赋能新质生产力：内在逻辑、现实挑战与策略选择[J].南京社会科学,2024,(11):29-36.
②王文昆明配资炒股,刘锦涛.壮大耐心资本的意义与路径[J].中国金融,2024,(10):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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